@李劲荣陆丙甫：《论形容词重叠式的语法意义》

摘要

遵从语法形式“可能性——现实性——功用性”这一操作路线，形容词重叠式的语法意义可概括为：在具体事件性场景中对事物的声色形貌和动作情状进行足量描绘，包含三层含义：

1. 表示描绘意义
2. 在具体事件场景中实现
3. 通过足量表达主观估价和感情色彩
   关键词：形容词重叠式；描绘性；事件性；足量性

一、使用形容词重叠式的二难选择

现象观察

• 第一组（易重叠）：大、重、冷、干净、漂亮等
• 第二组（难重叠）：烦躁、笨拙、长久、茂密等
  矛盾现象：

1. 第一组并非无条件重叠：
   • ✅她的眼睛大大的
   • ❌她的力气大大的
2. 第二组在特定语境可重叠：
   • ✅笨笨拙拙地写东西
   • ✅遥遥远远的小道

问题根源：现有研究采用归纳法，一是不全面，不能从更高层次上驾驭该种语法形式的使用情况；二是使语言形式表现为离散性，离散性割断了语法现象之间的联系，忽视了语言发展的动态变化，当然也就看不到语言现象更本质的方面。

二、形容词重叠式的语法意义

研究框架

需统一解释三个核心问题：

1. 语法意义
   1. 讨论形容词重叠式在句中出现的语义条件。即：
      1. 能够和哪些语言成分组合，不能和哪些语言成分组合
      2. 能够出现在哪些句法位置，不能出现在哪些句法位置
      3. 哪些形容词能够形成这种形式，哪些形容词不能形成这种形式
      4. 能形成这种形式的形容词什么情况下必须采用这种形式，什么情况下又不能采用这种形式。
2. 与程度量的关系
3. 使用场景

已有研究局限

1. 早期观点：
   • 王力（1943）："绘景法"要使所陈述的情景历历如绘
   • 朱德熙（1956）：状态范畴/描写性成分
   • 吕叔湘（1980）：生动形式
2. 后来更关注量视角：
   • 朱德熙（1956）：状补位置-加重强调，定语谓语-轻微程度
   • 张敏（1997）："量的增加"
   • 石毓智（1996）："定量"
3. 朱景松（2003）：
   • 表某种状态
   • 表适度的足够的量
   • 激发主体显现状态的能动性（存疑）

上述研究的问题在于其观察角度的片面性，即把形容词的重叠仅看作是形容词层面的概念，看作是性状范畴，或注重于重叠式在句中表达的意义，或注重于重叠式跟其他语言成分的组合制约，或注重于哪些形容词能够采取这种形式等，而没有把它上升到句子层面这一高度
本文观点：需从句子层面动态分析，结合可能性→现实性→功用性操作路线。
就形容词重叠式而言，除要看重形容词能否构成这一形式、这一形式与相关成分的组合制约外，我们更应该看到，在具体的句子中能否采用这一形式、这一形式的意义与具体句子的意义是否相抵触等。

三、形容词重叠式的描绘性

（可能性，哪些形容词可以重叠）

从原式看重叠式

（以原式为基点，哪些能构成重叠，哪些不能？重叠之后有什么变化？）

1. 单音形容词分类：视觉类、味觉类和触觉类重叠自由，而知觉类重叠受限，原因是前者具体可感，易于生动形象地描绘，而后者较为抽象，不易把握。
   • 视觉类（颜色/形状/大小）
   • 味觉类
   • 触觉类
   • 知觉类（抽象义重叠受限）
2. 双音形容词结构：只有形容词性的语素才具有描绘意义，而名词性、动词性或副词性语素缺乏或没有描绘意义。
   • ✅并列式（安静、漂亮）
   • ❌主谓/动宾/偏正式（年轻、尽兴）
3. 句法功能差别

从重叠式反观原式

（从重叠式为基点，这些重叠式的意义和不能构成重叠式的有什么区别？）
重叠式表示描绘性意义，最适合描绘的对象有两类：一是事物的声、色、形、貌，一是动作的运行情状。
具体可感知的声色形貌更易重叠（如"漂亮"指外在形象可重叠，"美丽"指内在特质不可重叠）述物和述行的形容词，在表示具体意义时可重叠，在表示抽象意义时不能重叠。

本节从描绘性出发得出的结论是：只有表具体义的形容词才具有更大的重叠的可能性，双音形容词中只有由形容词性语素构成的才具有更大的重叠的可能性。

四、形容词重叠式的事件性

（现实性，在使用形式中重叠式受到的限制）

描绘性依托于具体事件

1. 属性句（恒常状态）：❌用重叠式
   • ❌樱花柔柔嫩嫩，漂漂亮亮，非常迷人。
2. 事件句（具体场景）：✅用重叠式
   • ✅四月的樱花柔柔嫩嫩，漂漂亮亮，非常迷人。

描绘是相对于特定的场景而言，离开具体的事件，脱离特定的场景，描绘就失去了依托。

句子的事件性

1. 沈家煊（1995）
   • 定义：事件句是叙述一个完整、独立事件的句子，具有实际的终止点。
2. 袁毓林（2003）
   • 定义：事件句是由动词性成分充当谓语核心的句子。
3. 完权（2013）
   • 定义：以对事件的陈述为交际手段的动词谓语句。
4. 吕叔湘（1944）
   • “动”与“静”之分：
     • 动（事件）：无论已然/未然，均指变动性事实（如动作、变化）。
     • 静（事态）：无论固然/当然，均指静止性事实（如属性、状态）。

• 狭义事件句（学界共识）：
  • 符合沈家煊、袁毓林、完权的定义，即已发生或正在发生的具体事件（现实句）。
  • 特征：动词谓语、有终止点、陈述动态过程。
• 广义事件句（作者观点）：
  • 扩展范围：包含未然的变动性事实（可能/将要发生）。

只有事件句才具有场景性

如果以事态和事件来区分，属性句是典型的事态句，现实句则是典型的事件句。只有事件句才具备场景性，而事态句不具备。
（一）事件场景中，重叠可能性大的形容词常采用重叠形式（一）事件场景中，重迭可能性大的形容词常采用重迭形式。。
（二）事件场景中，重叠可能性小的形容词也会采取重叠形式
（三）非事件场景中，重叠可能性大的形容词也不采取重叠形式

【小结】这说明重叠不仅仅是就形容词本身而言，更是就具体语句表达的具体情境而言。所以，形容词重叠属于事件范畴而不仅是性状范畴，属于句子层面而不仅仅是短语层面。如果再进一步，这其实是形容词量性特征的具体表现。事物在通常情况下仅表现为“质”，用性质形容词表示，而只有在特定或具体的场景中才显示出“量”，用状态形容词表示。

五、形容词重叠式的足量性

（功能性，形容词重叠的目的是什么？）

从量的角度解释形容词能否重叠

根据朱德熙（1956：84）、石毓智（1991：167-173）和沈家煊（1995：376-377），形容词原式表属性、量幅、无界，重叠式表状态、量点、有界。这就说明，形容词从原式到重叠式的过程是一个从性质到状态、从隐量到显量的过程，而描绘实际上就是对事物认识的“加细”，因为“加细”而显现出了相关的量。也就是说，对事物进行描绘就是要显现相关的量，从而表达说话人的主观感情色彩，这是形容词采取重叠形式的目的。
形容词表示什么样的量性意义？

• 增量→无法比较
• 适量→不够动态
• 本文认为是“足量”，即重叠是使形容词在相应的场景中显现出足够的量

单音形容词中的绝对性质形容词不能重叠，已达极致量的形容词也不能重叠。
A 类：高 红 重 脏 远 明白 普通 高大 厚实 冷清
B 类：繁密 细微 沉重 美妙 遥远 简易 剧烈 嘹亮 委婉
C 类：粉 紫 温 中 冰冷 笔直 雪白 闷热 麻辣 透亮
A类的程度域最宽，量性义隐匿，需要重叠才能显量，所以这一类词语的重叠频率最高；C类的程度域最窄，为绝对量词语，根本就没有足量的空间了，所以不能重叠；B类显现一定的程度量，所以一般也不重叠，但有时为了达到“足量”，也需要重叠。

解释张敏与朱德熙之间的矛盾

张敏（1997：37-45）“量的增加”的说法与朱德熙（1956：107-108）的观点存在矛盾。

1. 朱德熙（1956）：
   • 认为重叠式的程度意义因句法位置而异，不统一。
     • 状语/补语位：表示“加重、强调”（程度增强）。 例：重重地打了一拳（强调力度大）
     • 定语/谓语位：表示“轻微、适中”（程度弱化）。 例：小小的眼睛（非极大，表可爱）、脸圆圆的（适中状态）
2. 张敏（1997）：
   • 认为重叠式的核心语法意义是量的增加（无论句法位置，统一表增量）。 例：大大的字母（比“大”更显大）、眼睛睁得大大的（比“睁得大”程度更高）

虽然朱先生认为的重叠式会因句法位置的不同而在程度上表现出强弱差别的看法不一定成立，但重叠式会因描绘对象的不同而在程度上表现出强弱差别的看法却是有一定道理的，至少对一般人的语感来说是如此。描绘相同对象的重叠式也会因事件场景的不同而表现出不同的程度意义。
把形容词重叠式的语法意义概括为“足量”则可以很好地解释这些现象。不同事物有不同的特征，同一事物在不同场景下也会表现出不同状态，重叠式可以满足不同情境的需要而准确地将其特征或状态描绘出来，并使其达到足够的量。因此也常能起到“生动可爱”、“恰到好处”之功效。

【小结】可见，使用重叠形式进行场景描绘的目的就是要实现言语表达者的交际意图——“足量”。这具体表现为：表达“恰到好处”的意义；程度量隐匿的词需要重叠才能“足量”，程度量显现的词有时为了达到“足量”也需要重叠；满足祈使、承诺、对比等特定句式的“足量”需求。

六、相关句法现象的证明

1. 事件谓语：
   • ✅心里空空洞洞 vs ❌心里空洞
   • 在叙述事件的句子中，谓语具有临时性、变化性的句位义特征，要求形容词在充任谓语时需显示出量的特征，从而进行描绘。所以隐量的形容词必须重叠，而显量的形容词也有此强烈倾向。
2. 指宾状语：
   • ✅大大地吃惊 vs ❌大地吃惊
   • 句式强调动作的过程性（由形容词重叠式表达），这种过程性在信息传递中成为了信息焦点。强调过程就需要对过程进行细致的描绘，这一过程被凸显，又必有其交际意图，要表达说话人的主观意志。所以只有重叠形式才能满足“指宾状语句”这一句式的语义表达需求并实现其交际意图。
3. 易位定语：
   • ✅小小的个东洋留学生 vs ❌小的个东洋留学生 人模狗样的竟自把个地道英国硕士给压下去，什么玩艺！
   • 状态形容词+数量+名词
     • 先描绘，再评论，描绘是评论的基础。重叠式用在描绘句中。
     • 只能用重叠式而不能用原式。若用原式，则只能位于数量词之后。
     • 重叠式也可以位于数量词之后，但这样一来，后面就通常只能出现叙述性语句而不能出现评论性语句。

七、关于“激发主体显现状态的能动性”问题

朱景松观点局限

• "激发能动性"实为语境赋予（如祈使句）：
  • ✅你高高兴兴的！（祈使） vs ✅他高高兴兴上学（陈述）
• 本质：重叠式在祈使句中通过足量描绘实现交际意图，非自带能动语义。

结论

形容词重叠式的语法意义体系：

1. 可能性：描绘性制约着具体义的形容词重叠的可能性大，抽象的可能性小；并列式的可能性大，其他形式的可能性小。
2. 现实性：需依托事件场景
3. 功用性：足量实现主观评价

理论价值：揭示形容词内部连续统特性（具体→抽象，隐量→显量）。